文章说明
本文将在“北京大学企业大数据研究中心”公众号“创新创业经济学”课程系列上发表(同是也是中国企业创新创业调查公众号)。受众对象是参与中国企业创新创业调查的企业家、学生访员、北大学生等。
教授简介
张维迎,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,博雅特聘教授,北大市场网络经济研究中心主任,中国企业家论坛首席经济学家
文章简介
2022年10月9日,张维迎教授受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讲席教授、北京大学企业大数据研究中心主任张晓波教授之邀,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《创新创业经济学》课程上,分享其对企业家精神的理解。
本文来自张维迎教授课堂演讲的节选。
文章正文
我曾说过这样一句话,我研究企业家将近40年,直到最近几年,我才觉得我真正理解企业家精神。尤其对于我们经济学家来说,我们无法通过教科书以及经济学家的“理性人”假设理解到企业家的决策和心智模式。我们可以通过理解企业家精神不是什么,而不是是什么,来更好理解企业家精神。下面我重点来给大家介绍这方面的一些观点。
第一,企业家决策不是科学决策;第二,企业家决策不是满足约束条件下求最优解,而是改变约束条件;第三,企业家不以利润为唯一目标,企业家还有其他目标,如建立自己的王国、超越竞争对手、对创造性的享受等;第四,企业家与投资人的关系并不是企业家完全听命于投资人,这对我们了解公司治理非常重要;第五,企业家不是“好员工”,他们是摆布别人的人,并不是被人摆布的人。其中,前三点尤为重要。
企业家决策不是科学决策
我简单给大家说一个故事。我认识英特尔的第五任CEO保罗·欧德宁,因为他当过光华管理学院的委员会委员,而当时我是光华管理学院的院长。欧德宁在年龄不到、任期不到的时候,突然从英特尔辞职了,原因是决策失误。那是英特尔历史上最致命的决策失误之一。
张维迎同保罗·欧德宁在北大
当时乔布斯找到欧德宁,说要生产一种新的手机,叫iPhone手机,并希望英特尔以10美元一个的价格提供芯片。欧德宁让他组织的包括营销人员、财务人员、技术人员的团队研究出一个可行性报告,得出的结论是这事不能做。他们认为市场不会很大,研发成本高,而每个芯片10美元的回报低,所以欧德宁拒绝了。但是事实证明,欧德宁的团队对iPhone手机市场的预测不到其实际市场的1%,是一个大的失败。这也是欧德宁辞职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。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,企业家决策不是科学决策。科学决策是通过数据以及专业人员的计算得出结论。管理决策是科学决策,企业家决策不是科学决策。欧德宁他是一个职业经理人,很了不起,但是他做的是管理决策,而不是企业家决策,所以注定失败。从数量上来讲,管理决策在企业当中可能占到95%,企业家决策可能不到5%,但是企业家决策是1,管理决策是0,你没有开头的1,后边0再多也是没有用的。
那么企业家决策和科学决策有什么区别?简单来说就是科学是基于数据和计算的,给一定数据,就有唯一的一个标准答案。最典型的就像我们大家上课,或者说给大家布置作业,给你4个选项ABCD,大部分人选了A,而你选择B,你就怀疑自己是错误的。但对企业家来说,正确的可能恰恰是少数人的B,而不是大多数人选的A。因为企业家决策更多是基于他的想象力,直觉,和个人的判断,而这些因人而异。就算是同样的数据,同样的应用信息,不同人的想象和判断也是不一样的。所以说,一个了不起的决策,很多在一开始都遭受大部分人的反对;而大部分人认为是正确的决策,就不是企业家决策,那只是一个管理决策。
我举两个例子,其一就是我有一次去给年轻企业家授课,授课之前他们有一个创业比赛,参赛者是20多岁的年轻人,一些资历深的企业家来评判他们的创业可行性。最后一个进行点评的是奇虎360的周鸿祎,他点评参赛的小伙子说你这个可行性不行。但当我后来去给他们上课时,第一句就是:小伙子,周鸿祎认为你的商业计划不行,不等于真的不行。实际上周鸿祎自己也说过,他过去被商业名气很大的人说过不行。所以,在可行性上,企业家没有一个标准答案,也不是说你成功了,你的答案就是对的。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,但一定是只有少数人认可的,才是企业家决策——没有共识,没有标准答案。
另一个例子是我原来有个学生他在大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后,有自己出来创业的想法。他问我觉得他这样自己创业是否可行?我说我没法给你一个建议,因为我也没做过企业,就算我做过也不一定对。然后我就问他说,你爸妈觉得怎么样?他说他爸妈坚决不同意。我说那你可以试一下,如果你爸妈都认为是对的事,基本不会是企业家的事,只有你爸妈认为不对的事,才可能是企业家的事。
企业家决策不是科学决策,也因为背后包含了很多不确定性。比如说数据这些科学决策所需要的东西是来自于过去的,它不能够告诉我们未来。未来拥有多方面的不确定性,比如技术可行性,商业的价格,相关的互补和竞争的技术是否出现、何时出现,以及我们文化、体制、观念的变化都是不确定的,而这些都需要个人的判断。
我再给大家举一个例子。200多年前有一个企业家很有名,叫威尔金森,瓦特蒸汽机的气缸就是他生产的。那时候英国有很多铁,多数用于制造刀具。但现在刀具足够多了,威尔金森就在想还能用铁做什么,这就是发现市场。他先提出用铁来造桥,被大家认可,因为容易被理解。过去的桥都是用木头、石头、砖头等硬的东西建造的,而铁的硬度完全能够达到。之后,他又提出用铁来造船。那个时候的科学知识并未说明比水重的东西能否飘在水面上,只知道一块木头扔在水里浮起来,而人在水里就沉下去,这就是不确定性。于是所有人都说他疯了。通过这个例子我想强调第一点,不要迷信科学决策,企业家决策不是科学决策。
企业家决策不是满足约束条件下求最优解,而是改变约束条件本身
第二个我要讲的是,企业家决策不是给定约束条件的求解,而是改变约束条件本身。我们经济学家讲的决策叫做给定约束条件求解。约束条件包括技术,市场需求,消费者的偏好,还有资源等,是在劳动力、资本等投入都给定的条件下进行求解。这个对企业家来说是完全错误的,真正的企业家不是给定约束条件下求解,而是改变约束条件本身。也就是说我们经济学家所假设的东西,对企业家来讲,就是将假设变成现实,这才是他的工作。企业家是 “out-of-box thinking” ,而不是像我们普通人的 “within-box thinking”。简单来讲就是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”。对于普通人来说,没有米就吃不了饭,但是这句话不适用于企业家。对于企业家来说,如果觉得有人要吃饭,卖饭能赚钱,他不会考虑是否有米,他相信自己能找到米;如果他找不到现成的米,他就能找到种稻子的人;如果现在没人种稻,他就可以说服炼钢的工人转去种稻子。企业家总是将大家认为做不成的,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,而这就带来一个风险,企业家成功的条件环环相扣,相互依赖,就像找米的过程一样,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问题了,就会满盘皆输。
像马云、马化腾、埃隆·马斯克等企业家多了不起,但如果他失败了,通常会被常人看成是“骗子”。因为他们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,就已吹得天花乱坠。企业家确实就是这样一批人,但是他们和真的骗子不一样是在于他相信自己能够做成这件事。所以统计上证明企业家都是过分自信的人。美国有一个调查,采访了2994个企业家,让他们对自己成功的信心打一个百分比评分,结果很有意思,80%的人认为自己有70%的概率成功,还有1/3的人甚至认为自己百分之百会成功。大家可以想象如果企业家他一开始没有信心爆棚的话,他是不可能开始的。很多企业家都说过,早知如此艰难,就不会开始创业。但企业家就是这样一类人,他们把困难想得比较小、把事情简单化,因此有信心去做。正因为这样,企业家在做一些我们常人认为根本做不到的事,最后成功了,就是他的伟大。
企业家不以利润为唯一目标
历史上就有大量的企业家被当过“骗子”。1857年,一个不懂电报的纽约退休企业家开始着手铺跨大西洋的海底电缆,他叫赛勒斯由西场(Cyrus West Field)。他当时面临着很多不确定性,也被很多人耻笑。但是他就信心满满地开始做,第一次失败了,第二次失败了,第三次成功了,但是成功没几天又失败了,大家都说他是骗子。到了1865年他又开始重新做,依旧失败了,几十万英镑打了水漂。但是还是有人能被他说服愿意投资,最后在1866年一举成功了。那时候还没有电话,通过这个跨大西洋海底电报,信息分秒之间得以传播,因此他又被称为哥伦布第二。后来我们的好多电报,包括中国的电报公司,其实都是他这个基础上发展过来的。
对于像海底电缆这些大工程的基础设施,常人理解下都是由政府做,而不是由企业家做。但企业家做了,那他们的目的也无法用利润解释。因为追求赚钱通常会寻求低风险,但他们在做一些风险大很多的事情。我们经济学家认为企业家的目标就是简单的利益最大化,这经常会扭曲我们对企业家的理解。约瑟夫·熊彼特在它1911年出版的《经济发展理论》德文版中就讲到说,其实企业家有非经济的动机。动机分为三点,第一点是建立自己的王国,即让所有人都买他的东西,使用他创造的东西,他就是一个王者,比如说阿里巴巴就是个王国。第二点是有一种争强好胜的个性,希望自己比对手做得更好,证明自己行,别人不行。第三点是认为创作是一种享受,不论事情多么难,过程值得享受。
我们可以从成功的企业家身上看到这些动机。比如说石油帝国建造者洛克菲勒和钢铁大王卡内基之间的竞争。他们两人在不同的领域却竞争激烈,比赛做美国最富有的人,不是为了获得财富,而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对方更行。到了晚年他们都将财富捐出去了,还在竞争谁捐出去的钱更多。以上就是我给大家讲到的“企业家精神不是什么”最重要的三个方面。
企业家不完全听命于投资人,也不是“好员工”
引申的余下两点也值得一提。一个就是企业家不能完全听命于投资人。我们经济学家在研究公司时,将投资人和企业家的矛盾理解为利益的冲突。但我认为更大程度上,两者之前的冲突来源于认知的冲突,而不是利益的冲突。企业家之所以是企业家,就是因为他和别人有不一样的看法。很少有两个企业家能达到完全一致的看法。所以当几个企业家一起创业时,最后都难逃分立。比如刘氏四兄弟,万通六君子,比尔·盖茨和保罗·艾伦,以及斯蒂芬·乔布斯和斯蒂夫·沃兹尼亚克都在分立。为什么?因为当你真正是一个企业家的时候,你的好多判断是别人不会理解认同的。你说服不了他,他也说服不了你,最后就只能自己干。所以具有企业家精神的人,大多难以在传统的企业里待下去。大量的企业家,都是从原来的公司逃出来的。企业家不是好员工:好员工是认真听话的,按既定方针办,服从权威;企业家都是不听话的,他不愿意受人摆布,是破坏规则、制定规则的人。他们在做员工的时候,往往可能是工资低、被领导讨厌的,但当他们自己做企业时就获得了成功。
声明:除特殊注明外,文中引用的图片、表格等均来自原作者及网络,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。转载须获得北京大学企业大数据研究中心同意,并注明出处。